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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辈的二三事

那些过往,在你粗糙的掌心里开出花。

文/徐肆野

黄昏潋滟着琥珀色的光,思绪之下总想起我与祖父的那些二三事,翻开儿时的日记本,白纸黑字承载着曾经发自肺腑的欢喜,又掰着指头数起多少长情岁月里有关思念的泪水,那些愈发清晰的绵绵情在眼前乍现,而逐渐褪色的相片却又在告诉我无数岁月在不觉中呼啸驶去。

记得老家院子里种了一棵高大的梧桐,春日里疏青斑斓的光亮颜色缠绕在根根树枝上,随着晃影轻轻挠着叶子上的滴滴露水。祖父到傍晚时便总会搬来太妃椅,拉着我去和他一起树下听小曲,茶香与周围淡淡的草香味儿在周围的空气里变得醇厚,温和的等待着日暮后蓝调时刻的苏生,而这时候,苍颜白发的老人和怒马鲜衣的少年的身影在夕阳下却被拉得兀长,模糊地向着屋前的青石路蜿蜒。或许是儿时的孩童总是淘气的,一刻也听不住祖父嘴里的絮叨,也听不得收音机里戏腔的韵味,于是不管他逐渐佝偻和不利索的腿脚,偷摸着找了个借口便逃出四方围墙到外头去,还不忘偷笑着嘟囔几声祖父的傻。

每每等我在外疯玩够了,徘徊之际便会看见祖父拄着拐杖从不远处的方向小步小步地走来,那身朴素的灰黑色布衣在我的记忆里扎根,田间小路上不合脚的皮鞋在芦苇荡的泥巴小路上留下一深一浅的印迹,如果不仔细观察,从远处望去祖父更似是一颗矮小的黑色芦苇草。我有些害怕责骂,却又熟稔地牵着他因干农活而生有许多粗糙老茧的手,跟随着他不缓不慢的脚步在田野间穿行,身后的余晖成片成片地燃烧起来,我撇开祖父的手闹着要去摘金色的芦苇草,却从他背后看到暗黄色的皮肤上被岁月攀生的褶皱,祖父的苍老与春天梧桐的生机成了对比,偏偏那时候还不太懂事,却隐约想到老师今天教的“生老病死”的词汇,便扯扯他的衣袖,小声地问他人老了会怎样,他便会把我拉进他宽大的怀抱里,声音粗嘎地说着:“会变成星星哩,人老了便会从俗世脱离,祖父要变成小神仙喽。”我知道这是他的玩笑话,不然我抬头时怎么会看见他眼里隐隐湿色的光亮。

聚散有时,世界上许多东西都在经历着瞬息万变。等再大些我便要离开他去往城市上学,他与爸妈商讨了些时日,最后还是向现实妥协大半,我看他默默坐在桂树下抽着烟,频繁吐出的烟圈打湿了他颤动的眼睫,梧桐叶随风左右摇曳,落了一地。爸妈工作忙等不了太多时日,那天傍晚,祖父难得说要带我去镇上的集市里玩,我看他简单收拾了一下着装,接着笑眯眯地从房间里的橱柜里掏出了一个鼓囊囊的布包放到我手心里,让我放到口袋里好好收着,我哭着不肯,因为我知道那是他在祖母去世后买菜攒了大半生的积蓄,他是怕我去了城市里照顾不好自己,便力所能及地想最后尽到一些他能做的事。

后来祖父假装生气着把布包硬塞进我的口袋,便扶来了他的老牌自行车。一路上自行车被他蹬得嘎吱嘎吱响,霞光褪去,深沉的夜色开始侵占天地颜色,星星一颗颗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周围的景物不停地在我面前闪现又消失,我下意识地从后面抱紧了祖父,儿时的我还不懂什么叫做离别,只是心里清楚着以后贪玩时不会有人接我回家,院子里停不住的絮叨声,和收音机里永远一个频道的戏腔小曲再也听不到,就连记忆里最深的那棵老梧桐,也不会长存在我的脑海中——我要和我熟悉的一切说再见,祖父和院落的老梧桐不再是我的避风港。

那天集市后祖父只买了两钱猪肉和半斤排骨,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我喜欢吃的菜,和我每次逛集市吵嚷着想要却得不到的洋娃娃,但回到家中我却并不怎么高兴,我下意识地抱紧了心爱的娃娃,对着祖父说道:“祖父,我还会回来看你的,你别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无边的黑夜染遍天空,夜色浸染了我与祖父的整个胸膛,院落随着屋子里的光亮忽明忽暗,我朝着窗外看去,不知是不是花了眼,老梧桐在斑驳的光影中轻轻摆动,也如祖父般悄无声息地垂下了身子。而祖父只是点点头算是应答了我说的话,而后撇过头便再没了声息。

后来在城市我再也没遇见过和家乡一样的老梧桐,也再无金黄的芦苇荡供我继续撒野,后来除了过节外我也再没和祖父联系过,慢慢地淡忘了我和祖父之间多么深刻的过往,就好像是岁月在我俩人生的棋盘上划了一道无形的楚河汉界,不管距离怎样靠近也无法交融,日子似乎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了许久,我再没见过祖父。

直到那天爸妈提议今年过节回家去住,那天我远远便看到了早在院子口驻足张望的祖父,还是我记忆里的那身灰黑色布衣,只是身子更加佝偻,两条腿走几步便要停下来用手使劲捶打几下,而院子里的那棵老梧桐也早已因为年岁已高再也生不出一点嫩叶,光秃秃的树干布满了令人难忘的纹路。我有些哽咽,朝着祖父奔去:“祖父,我回来了。”他抬头拼命睁大眼想再看清我一点,但混浊的眼睛却总不似以前那般明亮,所以他只好作罢,只连忙冲我点点头笑笑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给你炖了你最爱的排骨哩。”我后知后觉意识到祖父老了,连带着什么东西一同仓促落幕,但我是那么无力又弱小,甚至不知下一脚该往哪处走。

我看着他的背影,内心总有些酸涩,我走上前如儿时般轻轻的握住他粗糙而饱经风霜的手,一深一浅的脚步落满了整个院落,路灯煌煌亮着,有一刻我在想,如若时间能倒流,我一定会拾起所有赤诚与勇敢去奔向这个矮小的男人,去带他见证我们彼此那些无畏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