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离散孪生的不是悲戚或彷徨,而是坚毅和茁壮;共告别同源的不是放弃或遗忘,而是守护与珍藏。
——题记
我是风,宇宙间所有风里面最不务正业的一个。
我几乎从不在岗,每年都有很多朵云来投诉我。但也许我的辈分实在太高,它们都拿我没办法。毕竟我曾从涿鹿之战中死里逃生,在荆轲的剑锋摇头喟叹,与唐宋元明的月举杯邀酒,把竞技场上的各色旗帜夸得猎猎作响。我的资历能如此之深,或者说能在天地间肆意妄为如此之久,主要归功于我最会偷懒。比如趁有些暴脾气的风裹挟着沙尘气势汹汹地横冲直撞时,我只愿意跑到人类的房子周围装模作样敲一敲几扇透亮的窗,嗅一嗅那些坝场上飞舞的带着馨香的布料;当其他同伴钻进黑色汪洋飞速转动逼近陆地时,我也不过溜到岸边的人群里翻一排浪花稍微吓他们一下。因为一事无成,倒也无功无过。而我最喜欢的事,就是在人堆里溜达。他们啊,真是这个宇宙里最最有趣的生物了。
兜转万年,我见惯了人类那些千奇百怪的想法和复杂多变的情感,那大概是连智慧通透的月亮也理不明的情绪。他们总是害怕失去,害怕分离,依恋感觉,依恋生活,显得磨磨唧唧。我一向觉得人类最聪慧却也最软弱。纵然有披甲执戈一往无前的勇士,在马革裹尸的战场上冲锋陷阵,却也会在休整的间隙唱起思乡念亲的悲伤长调;纵然有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哲人,在思想文化的精神领域里坚毅庄严,却也会在亲友分离异乡漂泊时哀于折柳之曲。从“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开始,接着什么“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再到“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我便也司空见惯。那些关于离别的断句残言凄凄切切流落千年,路过无数代人的短暂生涯,在每一段历史悠悠转转,一路收集世人的泪光,化作人们最初和最终的柔软。哎,那可真是一件不太酷的事,我想。离别后又有遇见,旧的舍了新的便来,这有何值得人类代代悲戚呢?
我甚至怀疑,人类从小就培养他们的小孩逃避离别的本领。那些牙牙学语的孩子从不肯撒开妈妈的臂弯,学堂门前最常见的便是背着书包的小朋友一步三回头眼泪汪汪看着爷爷奶奶不忍挪步的悲壮情景。从渡口到码头,从驿站到站台,从病榻到医院,甚至房屋门口院坝栏前,百万年来,处处都是人们依依不舍,小心挽留又含泪告别的场面。就连我顺手掂走一个气球,现在的小孩也会嚎啕大哭着穷追不舍,不肯半点放手。这般固执,这般吝啬。
因此我从不到人类立的碑前去看,有太多的怀念被支离破碎又好似圆满地虔诚雕刻。人们在那些石头面前絮絮叨叨,一遍遍细心擦拭、温柔抚摸;如他们每一次分别时一般,一遍遍拥抱摩挲、反复嘱托。那里的泥土盛满悲怜和怀念,那里的花朵写满疼痛和温情,一声声呼唤一声声祈祷念得我发慌。我不懂。毕竟我兜转万年见惯人间,是无拘无束、自在流浪的风。
不过前些时日里我突然惊觉,人类这种种族性的软弱似乎有所变化。他们好像,变得没有那么难以断舍,有些群体空前地“刚强”了起来。数十万同胞在疾病横行中离世而去,他们波澜不惊,如往常一般高谈阔论;数亿亩森林在熊熊火焰中燃烧殆尽,他们也并不显伤情,好像仍旧只是忙于计算责任和正义。我怀疑人们是否有在为离开地球做准备的可能。毕竟一直以来,只有面对即将抛弃和放手的事物,人类才会显得那般淡漠无情。这小部分“刚强”的人类又似乎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惶恐。他们面对同胞离去理智冷酷、身处离散也妙语连珠的表现于我来说倒还不算那么意外,但他们居然会开始制造离别!譬如用鱼叉把海豚和大海分离,用枪炮把国家和家庭拆散,种种许久之前被人类呼吁停止因而长久以来不曾大肆出现的景象重返地球。是不是有些过于触目惊心?我难以抑制地感到困扰。
难道人类开始追崇离别了吗?这太过诡谲怪诞,我决意去认真考察一番。
哈,苍天在上——我发誓未曾想到会看见那般浓重如血的烟尘、那样狼藉破败的废墟,目睹那么多的恐慌和荒芜、暴乱和腌臜。比起这等煞景,千万万场来自我那些同伴和黄沙疯狂撕打、在海上胡闹蛮跑的恶作剧也略显出无关痛痒。穿过血色海岸上的炮火和硝烟,听着灰色山岭后的轰鸣和哭泣,路过那小部分“刚强”的人类,我看见了——
我熟悉的“软弱”。
她年纪尚幼,衣衫褴褛,周身还笼罩着巨大的悲痛和惊慌,眼睛里含着恨又溢满求生的渴望,泪痕交织的脸庞上混合着某种无法名状的决绝——啊,我想起来了。那是我曾在多少个经历离别的人类身上见过的,隐隐沉重的坚强,牙关紧咬的力量。这种巨大的矛盾感竟然在人类身上一直合情合理地存在和延续:他们因为离别而软弱,又因为离别而坚强。对于意外的拆散,他们始终不肯放弃武装反抗,集体受降。
我好像有了新的心得,但我没有再深究的时间。混乱中我已不自觉到了女孩的身边。我看她眼角坠着惊惧的泪光,努力地寻找一块安全的区域。一时间我好像也变得有点磨磨唧唧,忍不住帮她擦了擦脸。可我生于天地,长于天地,不死不灭,本就无情;纵然见多人类的悲欢离合,却不懂这种离别的滋味该如何帮人纾解。抓耳挠腮间我记起来,我曾见过人类把沙漠变成绿洲,把濒危的物种繁殖救回,在破碎山河中重建家园,赴万里之隔再次团圆。于是我尽量温柔地在她耳边轻轻说:
“你们人类总有聪明的想法和坚强的办法,尽力解决一切可解决的苦难,尽力避免一切可避免的离别。要相信呼喊抗争的卓立灵魂,已浴火点燃了闪耀群星。”
我一面企图安慰她,一面想道:
大概,人类永远无法像我一样爱上流浪,不顾离别。
因为,他们的存在太过渺小短暂却如此紧密联结,被糅合得坚韧有力。而我,是一阵虚无缥缈、流浪万年的风——一支开始明白无法通过别离去评判人类是否自由勇敢与强大伟岸的、不务正业的风,记忆中似乎也曾吹奏或被吹奏在谁寄情的笛。
于是再有云朵催我上班时,我总算写出两句工作札记:
花落随春敛,别求情于我,我可吹不回梢头;
尘世多离散,莫归咎于我,我才拂不乱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