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老家,总觉得把老家说老了。它分明那么年轻,一直跳跃在我的记忆里。
我的老家啊,来自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不缺。老家有蓝得像大海的天,有广阔得可以包容我们所有开怀与委屈的大地,有分明的四季和皎然的月,有长满辣椒茄子和弯豆角的农田,有蜿蜒向前的泥巴小路,有早起的夜和晚睡的白天,有令人垂涎三尺的炒粉拌粉煮粉汤粉卷粉,有喜欢打牌嗑瓜子的老爷爷,有走着走着就跑起来的追风少年,有说不完的话流不完的泪、看不尽的风景绕不过的人间……哦,对了,老家还有有一条隐形的江河,连结着所有村民的身与心。
而我何其有幸,是这村民中的一员。
我对老家的初印象,是嘈杂的田间地头。田地里总是有很多人,他们大多是都弯着腰,天上的太阳那么大,可他们却笑得那么开心。好奇地走近一看,却见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淌下来,一滴一滴,像是风过稻田的回响。“娃子,是北村儿的吧?喏,给你。”见了我,那位低头的大妈直起身,顺手抓了一把花生给我,“洗干净煮了,好好恰的伐。”
等我蹦蹦跳跳地回到家,把花生递给奶奶,笑眯眯的,像只贪吃的小猫。她斜睨一眼,拍掉我手里的泥巴,把花生洗净煮了,香喷喷的。我迫不及待地捏起一个剥了壳塞入嘴巴里,却出师未捷身先死,猝不及防被烫到,烫得我直皱眉,嘴里发出“呼呼呼”的声音,最后那个调皮的花生飞了出来,我越看越气,跑过去狠狠踢了一下。奶奶在旁看着,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拍我的肩膀,给我顺气:“慢点儿吃,又没人跟你抢。”
不一会儿伙伴们约我去玩儿,我随手抓起一把煮熟的花生,跟奶奶打了声招呼后冲出家门,再把花生分享给他们。都怪我走时太匆忙,拿少了,不够。有的还因此吵起来,面红耳赤,但很快就又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我们肩并肩走了很长一段泥巴路,那段泥巴路很长,很长而且很荒凉,杂草疯长,看不见春光。可我们说说笑笑,一路高歌一路风,感觉春色万里,时间太快,开心总是抓也抓不住了。
我在老家度过了我的童年,我的快乐却已然永远回不去的几岁。每当听见大人们在讨论啥时候把我接去城里学习,我就很喜欢在那些个夜晚抬头看天。夜晚月亮不睡觉,我追,他跑;我停,他不动。有的时候也爱数着天上的星星问她下次再见又是何时,她拼命地眨着眼睛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泪。我伸出手去接,原来是老天的雨水,凉丝丝的。
可是老天怎么也会流泪呢,嫦娥不会管管他嘛。
我曾一意孤行地觉得,嫦娥奔月是我听过的、奶奶给我讲的一个最动人也最绵长的故事,后来才明白,原来再绵长的故事,也长不过分离。
因为很快就有辆灰白色的面包车把我拉进城里,我趴在车窗边看我的老家,她怎么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了,小得我到最后都什么看不见了。在城里一个很平常的课堂上,老师让我们造句。题目是“老家,最____,最____,最____”。小小的我趴在桌子上,盯着“老家”这两个字看了许久,提起笔端端正正地写下:
“老家,最好,最好,最好。”
异乡为客的这些年,日子过得很慢,又快似箭。我在这片离家一千多公里的土地上生活了不下十个年头,却依然不熟悉哪条街最繁华,哪里可以安放开怀与委屈,哪片田上种满花生,哪个角落月光温柔。记得袁枚说过“明月有情应识我,年年相见在他乡”,可我倒觉得等我回去,我一定认得出老家的月亮,但老家的月亮肯定不认识我了,我也不再是那个数着星星问相见的小女孩了。
这些年,我在变,老家也在变。
听说当年给我花生的大妈因病故去了,走得很安详。听说之前玩耍的伙伴们有的也来城里求学了,只是我们从未相遇。听说原先的土房子被推了好多座,全都盖上了高楼大厦。听说曾经那条很长很荒凉的泥巴小路重修了,摇身一变成为硬石子路。
可是不管变成什么样,都是我最好最好的老家。
我看过她的蓝天大地,见过她的皎然四季,走过她的温暖人世,在泥巴小路的尽头把重逢的梦开启。
梦里秋风萧萧,日日思乡不见乡,共饮乡江水。
阡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