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花
夫艺者，非自然之工，乃人心之造。其源出与情，其形见与物。愿以尘埃之微，补益山海，传其名，扬其光，为世人所知。——题记
(一)
太阳跃出灰蒙蒙的海面，小半轮紫红色的太阳，如黑暗中点起的火柴，划破暗夜的天空。一道道鲜艳的朝霞背后，是撑开了一匹无边的蓝天的绸缎；朝霞满天，这世间最美的花纹，是织女忙碌一夜的成果。
朝霞下，小院里，奶奶拿着一根银针，细细绣着手中的帕子。针线游走，像麒麟漫步，所经之处留下道道痕迹，所到之处皆有繁华盛开。薄光笼罩下，奶奶身上似乎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神圣。银针闪金光，穿梭于绸布中，温和而有力。我是奶奶带大的孩子，儿时的我常常是痴痴看着针线飞舞，针下生花，一看就是一整天。
“现在的刺绣不景气啦！那还有年轻人喜欢这些。再说，这东西机器一下子就做出来了，那还用得着您花这么多时间亲手绣？”每当我看得入迷时，总有邻居家的声音响起。
奶奶也不恼，只是笑笑，不语，依旧是不紧不慢地绣着。
恍惚间，奶奶小小的身影如此高大。是夕阳拉长了影子？我不知道。是热爱可平山海？我不知道。
(二)
奶奶常说，织女绣的是天的衣服。奶奶天天绣，朝霞晚霞天天有。儿时的我便认为，奶奶便是织女，她针线所经之处，皆有繁花盛开。
随手拿起桌上一块刚绣好的帕子，绣的是一棵桂花树。桂花树下桂花猫，桂花散落随风飘。金背银身闲处卧，不知桂花满背梢。不由感叹，原来刺绣作品，也能如此美丽。
我闭上眼，印象中温柔而儒雅的奶奶浮现于脑海中。
奶奶做刺绣，工具并不多。只需一个装有针线剪刀的小竹篮，坐一把小凳，便可开始工作。奶奶拿出一块布，颤颤巍巍地拿起笔，开始拓绣图。但当笔尖落于纸上的那一刻似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流畅的线条，如龙蛇般游走，精准，有力。奶奶虔诚的目光投于其上，而又带有些许柔情。细线穿过针孔，对折再对折，拧成多股线，描摹出外层的轮廓。时而大面积铺色块绘背景，时而小范围单面绣针下生花。不经多时，天上的彩云便流进布里。拿起细针，换单股线，细描图案，充实细节，多次重叠绣出光阴渐变与流转。合眼，只听见针穿过布的摩擦声。完毕，奶奶将绣棚取下，将布对着天，几近融为一体。
我睁开眼，脑海中的人与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身影重合，阳光照在奶奶身上，像是给她穿上一件薄纱裙，显得多么慈祥，平静而有力量。
(三)
奶奶是农村人，不曾读书识字，而她的一生却绣过无数个小纂体的“平安”。
奶奶年轻时家里条件不好，只得在农闲之时拿起针线，绣上几朵漂亮的小花，补贴家用。针下生花，无数个“平安”，生出的是三个孩子平安长大，生出的是儿孙满堂其乐融融，生出的亦是对美的追求。
我敢说奶奶不懂艺术，她没经过一天正规培训，刺绣的本领都是她自己摸索，或是请教邻里伙伴学会的。
但，真的如此吗？
奶奶常说，刺绣做的不是商品，而是用针线向我们最爱的人写信，一封也许只有“平安”二字，情却至深的信。恍惚间，儿时的疑惑似乎也有了答案。“以前的日子，车、马、牛都很慢”，刺绣，便是慢时光里最深情的告白。从前，不知有多少女子，望着远方的路，一针一线绣出璇玑图，是对心上人的思念；或是在烛光下，临行密密缝，在衣服上绣上“平安”，是母亲对孩子的祝福。这是一份爱的传递与匠心的传承，更是一份艺术。
“匠人手艺，趋境至臻，俗人之心，仰媚无忏。精于工，匠于心，品于行。匠人心血，历经劫难，终泯世中。”
奶奶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
记得一个下午，邻家又来调侃。奶奶声音依旧柔和，而眼神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机器做出来的东西，是冷冰冰的；而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是带有爱有温度的。”
以盈利为目的的刺绣，是商品；而有温度的刺绣，才算艺术。
(四)
午间阳光明媚，透过高大的古榕，洒在小阳台上。楼下猫猫叫，树梢蝉儿鸣。午间时光总是这么安静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个看奶奶刺绣的午后。
而这次，是我手上拿起了针线。我想给奶奶绣一个香囊，作为生日礼物——桌上是没背完的书，手中是未绣完的“信”。舍友笑我真傻，在网上买一个，便宜好看又省事。我只是笑笑，“关于爱与艺术的信，总得自己写。”
多少个中午，多少个晚修下课后的夜晚，我一边背书，一边做着手中的小饰品。很多人不理解，但我说，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毕竟，中华文化源远，传统刺绣流长。而快节奏生活，似乎剥夺了人们静心刺绣之自在。流光一瞬已千年，而又怎能让流传千古的刺绣艺术在你我手中消失？愿以吾之小我，扬刺绣之美名。惟其艰难，愈显其珍。哪怕只是激起人们心中的小小浪花，便也是意义所在。
(五)
又是一年花开，针线绘出画卷。
小院里，笔尖在玻璃纸上游走，划开一道世界。一针一线，针下生花。日日夜夜，绽出的是心间的柔情，与对美好艺术的追求，盛开而永不凋零。
低头看花纹，层层叠叠，丝丝脉络犹可见，纷纷，绵长，恰似天边彩云倾泻布上，在一根针下，日日生花，情意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