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朋友打来电话互述近况，久违的声音通过电话清晰地传来。有时不得不感慨互联网时代的便捷，即使相隔千里也能彼此相见，交换心意。问及何时回家的话题，气氛却突然沉默下来。我已很久没有回到过那片遥远的土地，我以为老家这个词汇早已泯灭在了脑海之中，但如今却又如此鲜活地出现，令人措手不及。
老家的老屋前曾有一片葵花地，是谁栽种的已没有印象，我在这里度过了我的童年。那时的老家尚未拥有高大的楼宇，网络的精彩也还未普及。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成了儿时欢快的旋律，孩童的天性在这里得到释放。每年的五月到七月，葵花向阳而开，满目金黄，阳光的暖黄与葵花的金色相互交织，一方天地内随地散落着无尽的希望，自然的调色比起鲜艳的颜料好上太多，一众孩童在地里穿梭追逐，稚嫩的声音环绕上空。疯闹过后便是父母的责骂，脸上的泥污，衣服的脏乱，笑语转变为哭声，成为了所谓的童年的意义。后来年纪渐长，离开了那片土地，唯遗不断在老屋门前不断眺望远方的祖父祖母。
最近一次回乡在祖父葬礼之前。被急促的铃声吵醒，不及收拾行李便踏上归途，飞机发动机巨大的声响将内心的焦躁更添几分，踏足这片熟悉的土地的时候竟然没有任何矫情之感，似乎从未来过这里。这个伶仃半生终于找到归宿，脾气不好却又温柔的男人正躺在湫狭的房间之内，微弱的呼吸声被寂静衬托得如此大声，看到我时，他原本暗淡的眼里迸出璀璨的光来，将我的无措淋漓尽致地留在原地，他在倔强地等我回来。没有生命的奇迹，更没有影视作品当中的奇遇，短短一周，瘦小的身躯成了一个不轻不重的盒子。下葬之日，天色极好，慷慨的阳光一泻而下，让汗水肆意流淌。祖父永远地留在了这里，在这片土地之中。
忙碌过后，是无尽的疲惫，几个日夜的不眠不休换取了离去之人的最后一程精彩。夜晚无由头地想出去走走，用自己的脚步丈量这片生我育我的土地，用自己的呼吸感受这片不再年轻的土地的脉搏。
记忆中的葵花地早已消失不见，一座高楼取而代之，不平衍的土地之上无法让发展止步，孩童的声音变成了人群的熙攘。我已认不出这片土地。每个人步履匆匆，脸上的表情无言地述说着今日的结果。夏日的热风穿街而来，迎合着从柏油地上挥发的余热，不曾走远，却汗如雨下。我不知道坚持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报以怎样一种心态，但对于我来说，这里就是生离死别之地。再也不曾认识新人，故人大多离开或永远留下，老家的记忆确实是在慢慢消除的，当所有熟悉的事物与人群随着时光的刻度缓慢离去，老家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得不到答案，但随着离乡之日的临近，一股不舍竟然悄然生在心头。
凌晨望向窗外，初倦醒来，总习惯看向四周的东西，以为自己还身处于渺茫梦境。四周的屋呀大多都影影绰绰的，看不大明白，宛如夜色细密的冰纱给这座小城幕上了神秘；又像似天色昏暗的暮春雨丝夹杂远处高楼的霓虹灯光，根根雨丝随风而来，胡乱飘荡着，立在窗前向外望着，这样柔和的情调许久不曾见过，从前从未发现老家竟还有如此雅景，非亲临其境之人不可述说。不知道过了多少秒，多少分，多少刻的时间是慢慢过去了，窗子栏杆之外无比安静，偶见几个行人，几辆汽车，弯月挂于遥远天际，窗子栏杆之内是夜晚、灯光和月色照浴着的静思的一个人。突然很想留在这片土地之上，这样的念头无比强烈，却无法阻挡离期的降临，这次老屋门前只剩下了一个更为苍老的身影。
离开老家之后，并没有太多变化，依旧是一成不变的生活，但是内心之中却一直暗藏着一股冲动。半夜很多时候爬起来，想再看看那一日凌晨的所见之景，但进入眼睛的只是嘈杂。无数高楼，刺眼的灯光，夜晚的吵闹，不见的月光，一切都是熟悉之景，此刻却无比厌烦。人似乎总是奇怪的，当生活在故地却争破头颅地想要离开见识更为精彩之地，离开之后却又开始无比想念那曾经的温情。我曾以为我是一个没有乡土情怀的人，老家之于我或许只是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地方，但如今却发现，它与我有着不可分割的情愫，而这情愫自我诞生之际便已存在。
所谓老家，老去的并非是那片土地，相反的，那片土地正在变得无比年轻，老去只是故人与记忆，然后连带着死去的昨日缓慢消失。亲疏和离，风流云散在这里完成交织，流年印象，挚友亲人在这里进行流转，支撑着每一个离开的人有所依托，得到慰藉，以此能够坚定向前。老家的故土不需要用任何的方式彼此纪念，更无需要在时刻想起，它只需要在某个午后突然被你念起，想到故人能够报以一笑便是它存在的意义。从未离开老家的人，会认为它是如此无趣，时刻憧憬着更远的世界；而离开太久的人会在某个酸怆的时刻无比怀念起老家，时刻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回到故土，这两类人在命运上有着某种命运的重合，但无论如何，老家都只会笑语盈盈地拥抱每个故乡之人。
我们所怀念的老家并不只是那片并不繁华的土地，我们所更为珍重的是那片土地上那些曾带给我们温暖与帮助的人。仔细想来，这荒漠的人生旷野，我们总是无比怀念那些曾出现在我们生命当中的人，而老家的人更为特殊且无可替代。他们不曾陪伴我们太久，也不曾与我们共同踏上长途，但是他们总在那里，等在原地，留在故乡，期盼着我们的回乡之日。他们不需要我们的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他们想要的只是在每个背影告别的路口，当温暖的日落照耀在身上之时，等待幼时的风再次吹过，然后回忆起单纯的快乐，并在熟悉的街头喊出相互的名字，彼此一笑，继续上路。
今夜早睡，定要梦回那片遥远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