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魂
他重新拾起推刨,顺着时光烙印在木上的足迹,逆流而上……
说起洪老泉,那可是十里八乡都响当当的名号,哪个人不晓得木头村里就数他的做桶手艺最好。每当春天来到,某村的人家有了喜事便会请他去做些个“三样红”,来彰显对新人的祝愿。这时他便会背上工具前往。
要说洪老泉做的木桶里最让他引以为傲的便是瓦桶,经他手做出的瓦桶那可是方圆几十里都赞不绝口的。洪老泉的做工,那可是挑剔。主体木头须是十年生松树的为好,并且他要亲自挑选,长歪的不要,虫蛀的不要,要的得是那端端正正、笔笔挺挺的好木头。亟待挑好了木头,主人家需准备二两好酒,让洪老泉畅畅快快地喝罢,他才肯大刀阔斧地干一场。
这第一步便是锯木。洪老泉和他的四个徒弟之一的一个,一人站在长凳上,一人在地下,两手握住框锯,先调整锯条的角度,再齐心用力来回拉扯,将一截木料分解成一百二十个同等大小的木板用来作为瓦桶的身,而手柄则要求是柏树的,等备好了料,就进入下一步刨料。洪老泉的袖子高高挽起,用绳子系紧露出劲瘦的小臂,满是老茧的手握住推刨的手柄选择木料好的一面顺着纹理均匀用力。这是十分考验木匠的专注力,不然稍有偏差,方料的表面就会坑坑洼洼,但洪老泉总是一气呵成,轨迹也是平滑顺畅。自然风干后,便可以进行严缝,这是最为考验桶匠手艺的一步,也是洪老泉能够一骑绝尘的原因。他用大刨把木板刮出一定的角度,他的眼就像老鹰一样锐利,使得这瓦桶密不透风,有人打趣道“怕是对着瓦桶大喊也传不出声呢”待到洪老泉排版、砸箍、椽桶完毕,一个瓦桶便做好了。
主人家得了满意的交代,叫上五六个村民陪着洪老泉喝酒吃烟,说着的皆是“洪师傅辛苦了”“洪师傅好手艺啊”类似的赞词。这是洪老泉最为得意的时候,那时每每被灌得酩酊大醉后做的梦里都是自己名扬天下的神采景象。
但梦总是有醒了的时候。
随着经济、科技快速发展,当越来越多的现代用品涌入家家户户,木桶、木盆就被随意地搁置在无名的角落。桶匠、木匠也淡出人们的的视线。洪师傅不再被人提起,只剩下老泉来被称呼。洪老泉像是夏末的一只蝉,鸣过最为躁动的热烈,然后在一夜之后,声响不见。
他的子女们都曾劝他,尝试将他的木桶改良,做成符合现代需求的,但他不听,只是一遍遍做着最为得意的笨重的瓦桶,喝着一杯接一杯的浊酒,固执地续着过去的好梦,然而,日子久了,他也知道无望了只是喝着酒,独坐在木凳上,呆呆地望着满是杂草的庭院,守着他的屋,谁又知道蓬荜也曾生辉呢?
时间又往前走了些许日子,再一次踏进洪老泉房屋的是他的孙子洪小泉。洪小泉拨去凝固的时光,来到洪老泉身边“爷爷,听说你会做木桶,教教我呗”洪老泉愣愣地看着他的孙子,眸中有了些光亮,但很快暗了下去“学那做什么,被淘汰啦,你一个好好的大学生别碰那玩意,不教”“爷爷你可不懂了吧,我不学做木桶,我学这门手艺,来做些创新的东西,现在啊这可是非遗,是艺术呢,再说了您在这方面可是一把好手,我得把技艺传承下去啊!”“艺术?创新?传承?”洪老泉再次抬起双眸,他看着少年真诚、热烈的眼。记忆中的少年与眼前的少年逐渐重叠。他笑了,脸上的皱纹漾开“那就给个机会”给他,也给自己。
他重新拾起推刨,拂去上面的尘埃,顺着时光烙印在木上的足迹,逆流而上。木屑簇簇地掉落,堆积一地,洪老泉一边演示,一边讲解。每个动作都上演过千百遍,在过去,在现在。“诺,你来试一下”推刨递向了洪小泉,新的动作在他手下展开,新的木屑堆积着,颜色更加白净……
后来的后来,洪老泉和洪小泉一起做了木桶猫窝等创新的小玩意,也做起了直播。在人们落下的话语里,“洪师傅”被重新拾起,被人忘记的木工手艺也再一次被忆起。洪老泉依然做着得意的瓦桶,只不过这一次是以历史记忆之名展于博物馆。
“爷,你说我们的品牌名叫什么好啊?”坐在木屑里的洪小泉冥思苦想。
“叫木魂吧,魂啊,技艺是骨头,不论血肉怎么变,本质是不会错的,而有了创新,有了传承,才会有眼睛,才会有心。”
“这,便是所谓的艺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