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向着同一的归宿!--from:《繁星·春水》,by:冰心
寥廓的长天令为其以一个绝对性海拔高度的优势,覆压在下面的芸芸众生,疑了它是倒悬的澄澄秋水,--不惹尘埃的空气赐了它明镜之形,继而,又会借了它缨络之声。一星半点的杂色于此般纯粹得近乎要落下泪来的云山蓝色当前,亦失去了置喙的权利,黯然失色,蹑手蹑脚地退场。浩浩荡荡的青冥的纯度,像极了秀水明山的苗寨,几度经了浣衣的女儿的纤纤素手,在花青色的大染缸里,浸泡过的手染青布,抖开了所有的皱褶与创痕。片片舒卷有情的纤凝既是上面恰到好处的花纹,也是不被牧人高高地奋扬的长鞭所驱策的牧群。偶尔有几行排空的雁字,戛然一声,从雄踞一方的阳关上空惊掠而过,除了丝丝缕缕翅膀的痕迹以外,再无其他馈赠。抑或是一只傲视群雄的鹰隼,凌云逐电的羽翼,堪堪把飒飒的风声,割得支离破碎的,与之同频共振地,发出几声余音绕梁的长啸。鹰隼俨然把如拭的长天,当作了自己随心所欲的游牧场,撒开了欢儿,肆无忌惮地,在上面打出几个漂亮的旋儿,一圈又一圈。时而随着猎猎作响的扶摇直上青云,时而又一个猛子,一头俯冲向广袤无垠的原野;在乌黑乌黑的羽尖即将擦着地面的一个瞬息,给瞠目结舌,情不自禁地,捏了一把汗的观者乍然地一个骤升;如果,不是大气也不敢喘的话,那只鹰想必会沐浴在直勾勾地透下的浮光微尘,乃至草芥之身交口称颂的惊叹里吧?一道断虹是凌空高高挂起的彩桥,不觉令人浮想联翩,它的彼端,又是否是繁花似锦,千红万紫的童话?俯察,则是莽莽榛榛的大地:往日苍苍的阴山,此际竟然有若云中君拂光披云,自九霄外白玉京高台虚步而下,蹑了太清,降至风吹草低的人间那般,染了小剂量的修眉新绿。因而不自觉地低下头,折了腰,意欲接受永冻积雪开恩,给它戴上至高无上的冠冕。入目是争先恐后涌动的绿色暗潮,一波三折地漫过黎民黔首的虹膜。碧茵为大地晒得红通通的肌肤盖上了一层毛毡,随着天风的脉搏扬高,伏低,而心直口快的长风,也是一位潇洒不羁的寄信人,把青草透鼻子的香味,以及苔茵上灼灼盛放的番红花作了请柬,随机性地发放至草原上星罗棋布,门户大开的每一栋毡房。信步闲庭的骆驼,老实巴交的牛,人云亦云的羊群似是一条条流水,跌宕的草色把它们遮得俨然文学作品里,半含半露,欲言又止的,留白的表现手法,若隐若现的。不紧不慢地踱过来,继而不争不抢地依次落座,许是墨守着一些不成文的约定俗成。为这场穹窿宴席上数见不鲜的满座衣冠楚楚的上宾,唯一的任务只是敞开了肚皮,对丰腴多汁的水草大嚼大咽,直至餍足地拍着胀鼓鼓的肚皮,乘兴而来,尽兴而归。红红黄黄的经幡是上面画龙点睛的亮色,悠游自在,“扑啦啦”地翻卷出快活的弧度。晨光在白塔尖顶上,再一次地,亲力亲为,雕琢着一颗锋芒毕露的领航星。只听得牧民的鞭子“啪!”的一声脆响,承之以撮起双唇,卷天撼地的一声呼哨,便引得数条身形结实的黄犬,在他们的脚边来去自如地活蹦乱跳,大肆宣告着他们的主人,方为自由的万类霜天最大的王。与它们的主人别无二致的是,它们,也生就带着一种粗放难驯的野气。几辆不堪重负的敞篷车颠颠簸簸地驶过,车辙“吱嘎”,“吱嘎”地作响。大包小包的行李挽羁在垂垂老矣的瘦马嶙峋的脖颈后,而后者被压得抬不起头来,任劳任怨,紧紧地盯着前路。殊不知,一个简陋的交通工具里面,吐纳着一个游牧民族近乎全部没有根系的泡影身家,心甘情愿地,在浪梗风萍里,像一个比平芜尽处,走向末路的迟迟暮色,都还要无疆的行者一般地飘荡,只解何处水草丰美,就把自己的根扎在何处,凭依的保质期,比一个转瞬即逝的季节,都还要昙花一现。“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嘶鸣的胡马支棱起了耳朵,乱蓬蓬的鬃毛倚靠着凛凛的,催肝裂胆的朔风,似是在下一个顷刻,就做好了一翕一张地,追随它而去的准备,被马奶酒与被劲风吹干了的牛,羊肉养大的牧民,又倚靠着共自己出生入死,通晓人情的至交,拜倒在此种蔚为大观的景象下面,磨得粗粝的笔尖轻轻地一动,便大刀阔斧地落墨下纵然是黄口小儿,也交口称颂的佳句。我江晚吟窃以为,豪放疏狂的力道,笔法,和横绝千万里的原野一样,壮阔而又劲道,在有缘一见者的耳边一面怒号,一面呼啸。简嫃在她含蓄委婉的芳笺,《私房书》中,仰观澹澹的青空,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句如是,可以与温润的笔锋相媲美的长叹:“我想化作这无尽蓝的一部分,向青天泼上一层釉。”,然则,此情此景过眼,我江晚吟,却甚乏简嫃那般七窍玲珑的心思,只因自己意欲的,向来都是与盖毯一般的青碧比邻而居,做它遍寻不见的斗酒知己,无需点燃闪电,在大片大片苜蓿草盛开的原野,极尽所能地,克服开了二倍速的钢筋水泥的森林,来来回回地闪动着的红绿灯,乃至黑白与泾渭,尽数条分缕析的斑马线,遗留在自己骨子里面的后遗症,而是在低吟起天乐一般的梵呗的群山之巅,停泊瞩望,自诩得了几分东临碣石的魏武帝高瞻远瞩的姿态,只不过,自己做一众未经雕琢的纤凝的牧人,借机放牧一朵流浪的云,不经意间,就把一个丰水期,抑或是自己纷纭万端的思绪,在无由的阒寂里吵醒。转念细思,自己生之二十一载差十五天,乏善可陈的年光,也是这般的一瞥吗?
又思及李娟娓娓道来的笔触,《我的阿勒泰》,一字一句,尽数是纤瘦的若草色,也名副其实,涓涓细流在阿勒泰干燥的土地上横陈开来,繁花翠草的词藻只不过是它各得其所的装饰品,华丽,繁复的定语,状语尽数省略,安之若素的故事,在入夜的篝火畔,一览无余的紫薇玉衡的怜悯之下,阿爸阿妈和着传统乐器,苍凉渺远的歌声里,才似水落石出。如果,加上憎者恨不得弃之如敝屣,对它避之唯恐不及,只恨自己不能离它八丈远,好者以全副身心和滚烫的灵魂,将其在自己能歌善舞的蹁跹手足上,狠狠地戳上一个印子,浓厚甘醇的乳制品扑面而来的气息,就再也好不过了。兴许,真正自由自在地驾驭文字之人,都是一语天然,返璞归真之辈,远非我江晚吟等,极尽华丽的意象与繁文缛节的修饰,冗余的插入语和转折之徒。此亦为我江晚吟,与他们之间,如同滕王阁的关山,越不过的一层厚障壁。都道是李娟的阿勒泰,幽居于她一语天然的笔下,牧羊女宿命那样的梦寐里,嬗变为柔情款款的书简,和候鸟一道,飞遍了神州大地,我江晚吟的阿勒泰,又在何处呢?也许,是和衣赤足地侧卧在自己天马行空,百无禁忌的思绪里,随着汩汩不止的泉涌文思,一阵儿,一阵儿地往上止不住地冒,终究生成了一片一马平川的游牧场。寻思自己的孩提时代,对于渺杳无泮的太平洋彼岸,某女作家笔酣墨饱,蘸着自己自从记忆在意识内发端的一刻开始,几经辗转流离的经历,一字一句镌刻下,天真无邪的儿童文学作品,《大草原上的小屋》一书,我江晚吟,自是怀着越鸟对于豆蔻枝头的感情。心境和着落生在淘金热蔚然成风的时代,萝拉姐妹几人翻了浆的泥土路上的旅程颠颠簸簸。自坐落在针叶林里,一座收尽了清风淡月的小木屋,到铁丝网束缚不住的大草原;自群山夹道的大平原,又到安之若素的银湖岸旁;左侧肋骨下那个活泼而又热烈地跳动的存在被油墨的娟娟清芬吸引得找不着北。我江晚吟,甚至可以听到载着萝拉一家数口人的行伍的敞篷车辚辚开过的音响,有不谙世事的孩子把头,手探出车外,试图拥抱万籁争鸣的大自然,冲着遥不可及的翠微,兴奋地挥着手,也改不了奔波劳碌的辛苦。有若一把后劲十足的大锤,一下,一下,例无虚发地,敲击在时年八岁的我江晚吟,那颗不谙世事的无邪心上。当年不解她们一家几人四海为家究竟是缘何,而今方解得,来路,便是归途,归途,也可以是来路。某些时候,飘零,亦乃是有些人命中注定的归宿。“有些人像家雀儿,三年五载的,都不挪一下窝儿;然则,另外一些人,像无足的候鸟,永远都在路上。”,一位作家一语中的的所言,诚不欺众。只不过,那一家人定居在了银湖岸边,又是否会思及只适合留存在记忆尘封的版图上,为风调雨顺的落叶阔叶林所覆,含着树脂味,原木搭成的小屋里的安康岁月呢?“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倘若那一家老少风尘仆仆,急匆匆地,赶往下一个目的地之际,又是否会生发如是的情思呢?
与因一篇恣意洒脱的《撒哈拉的故事》见长的旅行作家三毛有相似之处的是,我江晚吟,纵然身处神州大地西南边陲,川蜀盆地的方寸之间,唯一话别桑梓,乘着一趟蓄势待发的破折号,向群山万壑之外的世界赶赴的机会,却是北上洛城求学的阶段。它拦不住自己浩荡无涯的心扉,有几分像候鸟,趋着栖息在诗词歌赋里的城市而居住,永远在路上;凡有有惊才绝艳的诗情画意之处,皆是我江晚吟不惜辗转难眠,也魂牵梦萦的家山。环山绕水的渝州,出乎意料地,并没有赠我江晚吟以川渝女子开阔的豪情,或者是四溅的活力,勾连在李义山的枯荷伞病弱的脉络上,一帘缠绵悱恻的巴山夜雨,偏偏赋了我江晚吟恍若江南的轻烟淡水那般,不绝如缕的愁思,以及偶发性的感春悲秋。生在燠热潮湿的巴渝之地,属实为自己胸臆中一块玉玦,知道何处缺了一个角,何处,又把自己硌得隐隐约约地生疼的,唯我江晚吟自己的三尺微命而已。自己也成了扬起文字和书简的长鞭,进行年年两度来回,季节性迁徙的候鸟,归途除了郁郁青青的水草之外,更有飞檐翘角的长亭,短亭,带起明台碎了的倒影里,鉴湖的扬扬清波。一张单薄的火车票,一头指着的,是自己夙兴夜寐以求的治学之地,另外一头,指着的则是自己牵肠挂肚的故土,自己在两个箭头回环往复地奔波,不经意间,绮纨之岁枉自在火车的时刻表,泡面滚滚的热气,飞溅起来的汤汁里蹉跎。我江晚吟,常为一纸打印出来的火车票上粗糙的纸质触感驻足流连。惊异于一张轻飘飘的票根,载起的,竟然是将近一千两百公里,翻过崇山峻岭,越陌度阡的距离,沉甸甸的旅程,一旦它们到了被验票机“咔哒”一下,生吞活剥的一刹那,即为盖棺论定之时。令我生了一种郑重地和自己得幸造访的桥隧,恋恋不舍地挥手作别的感觉。两地之间藕断丝连的乡书,也是我江晚吟的归途。--试问谁能否认,寄蜉蝣于天地的一生,不是一场漫无目的的游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