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为何不朽?与之相对的,荷尔德林在他的诗中提出了相反的命题:“在贫困的时代,诗人所为何事?”对我而言,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在文本之外。
艾布拉姆斯曾在《镜与灯》中提出文学的四要素:作家、文本、世界与读者。作家、文本形式以及世界所指代的内容,这三者能成为文学的组成部分我们都能轻松接受。而读者在这之中却长期处于被大众忽视的境地。事实上,读者才是文学不朽,并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的根源。
让我们回顾一个文学作品发生作用的过程:作家写作,读者接受文本。或许作家对一篇文本有自己的理解,但这无关紧要,因为作品来到读者面前,呈现的是一个脱离作家意图的纯文本,而读者则运用自身的学识、生命体验和文化传统,来理解其中的字词句章,形成对文章的看法和解读。至此,作品的存在才正式得以确立。
有趣的事情也就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因为文字是惰性的,读者若想和一本书发生良性的互动,就必须积极地将自己的心投入作品中,让自己的灵魂置身于一片陌生的虚构世界,接受文字一遍又一遍的冲洗。换而言之,每当你翻开一本书,实际上你都是在通过作品倾听自身生命的回响。当幻想的骑士为荣光向风车发起冲锋,当忧郁的王子疯狂地写下《捕鼠机》的戏文,你都在参与其中。或是代入,或是观赏,或是批判,你的生命与文学相交融,最终在崭新的旷野中认清自己的模样。所以一代代的读者望着李白诗中的月亮,有人读出浪漫,有人咀嚼忧伤。曹雪芹当然不会觉得自己批判了封建社会的落后。可我们来了,带着进步的眼光和历史的钟声,在贾府的轰然倒塌中望见王朝的消亡。所以你听,那书页中层层叠叠的回音,你读出的每一分感受,都是你的心在向你对话。
作为回报,读者赋予了文学历久弥新的生命。是读者编织起字与字,词与词,篇章与篇章;是读者将文本与社会和个人联系在一起,发现其中思想的闪光。正是基于对读者的信任,海明威才提出了“冰山理论”——他相信读者可以发挥自身的才智,理解他的故事。莎士比亚在诗中写道:“你将在不朽的诗中与时间同长”。我们已无法了解诗中女子的模样,但我们都拥有内心的爱恋、激情、柔肠百转的回旋与一弯月色。所以我们的心与莎翁共鸣,重新审视爱情的份量,认同诗人所许下的最隽永的承诺。于是百年前,诗人面前的言笑晏晏,轻轻步入诗中,成为绝不凋败的、永久的夏天。而我们,也在阅读时被解救,被重新发明,成为了更成熟的自我。
这就是为什么人类始终需要文学,需要虚构与对现实的超越。当时间以其重复的麻木日复一日地侵蚀我们的精神,翻开书页,让我们的心在文学中受洗,我们终能找回被改良的清新的幼年,听他用纯真的语调把我们经历的故事再讲一遍,实现与时间的和解。生命中总会经历荒诞的一瞬,来自生命之外的嘲笑在那一瞬间将撕裂我们的耳膜,使我们再也听不清现实的声音。可是,爱着我们的人将坐在我们身边,开口为我们讲起故事:一切终将过去,太阳照常升起。
我想,只要人类还需要用内心的力量支撑灵魂的重量,文学就必将不朽。因为自人类开始想象的那一刻起,文学便诞生,并闪烁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