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闻榷
我常常自欺欺人地觉得老家的气息经久不衰地回荡在人声鼎沸里。可在这短短数十光阴中，尽管我不愿承认，那抔故土早被扔在了心底不知哪方旮旯。
于是我在人世间茕茕踽踽，似有所觉失了些韵味、丢了些心魂。
前些天父亲带着弟弟回了趟老家，回来时给我带了一捧新采的、沾着些泥渍的竹笋。青绿的色泽鲜明地含着一腔春天，径直将老家的一众颜色涂抹了我大半心神。我低垂着眼饶有兴味地听弟弟手舞足蹈和我讲述他找寻的跌跌撞撞，听他脚滑落入了泥土的怀抱，听他说村庄一隅的断壁颓垣那仍是青绿满枝。他说老家门前正在修着新路，说院子里的小葱已然蓊郁，后门的香椿今年似乎只发了几枝嫩芽便沉默不语了，而在故年光景里摇头晃脑的柿子树，却早已不见踪影。我凝神听着并不作声，大抵是怕惊扰了故乡沉睡的灵魂。
最近一次回老家是在过年的时候，倏忽间竟又逝去了近半年的时光。当我把老家从回忆的匣子里拎出来拍拍尘土的时候，莫名地生出了些恍如隔世之感。可分明地、我心里盘踞虬枝的木一直顺着泥土气蔓延，直至将根须埋进故乡的胸膛，方才敛眸安睡下来。
略略算起来，老家应是盛放我童年幻梦的地方。打很小时起，老家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连带着凌晨时分的鸡鸣与邻家院落中的犬吠，便尽数浮现于梦里了。蹒跚学步的时岁伴着老家嶙峋的山与波光滟滟的湖，与我生在泥土里的祖父祖母，混杂着草木香温在了时间的酒里。
祖父与祖母是土生土长的庄稼人。时常在我酣梦的拂晓时分，总能听见些刻意放轻的细微响动。木门的吱呀声纠缠在微露的天光里，我知晓那是他们一天劳作的开始。而当天色将晚时，我便到那垄不愿不近的田埂上，看夕阳把祖夫扛着锄的影子拉的好长好长。那时以我浅薄的知识还吟不出“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的意境，只是觉得那被常年劳作压弯的脊梁，盛得进晚霞的万丈光芒。我的祖父祖母并非什么文化人，但不可否认，他们是照料土地的一把好手。老家那一块青山环绕的小小土地啊，在时序轮替中栽种着他们整年的希望。
我的祖父祖母生在土地里的怀抱里，而我生在他们的怀抱里。我那时是不大理会农忙这些事的。可到底是耳濡目染，让我也略略弄懂了些顺应天时的法子。祖母一贯爱给我絮叨这些。她一辈子都长在老家的土地里，土地茁壮了，她便也鲜活着。后来她随我们从老家的那片土地辗转着，来到了如今城市喧嚣一隅的小块田地。祖母总爱同我念起老家的那些山与湖、那间久无人住落满灰尘的老屋，以及那些，无人照管而日渐荒凉的土地。她总是叹息着企图寻找共鸣一般，用温和却哀伤的目光逡巡着，最后放空一般落在了山那边。我清楚与土地融为一体的人总是歇不住的。祖母一面叹息，一面用她粗粝的手中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里播种着自己的根。
所谓、老家。
如今的我早已在城市里度过了短短人生的大半时光。求学、工作，人们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任凭浮躁与喧嚣一点一点侵蚀着记忆里的来处。前些天在一篇文章中看到说我们都是“悲情的进城者”，在川流不息里成为芸芸众生。老家那片扎根着几座村落的土地，荒草一点点蔓延着啃啮掉故人们世代的耕耘。年轻人大多在城市落了脚，也许只剩下耄耋老人，晃晃悠悠摇着蒲扇安坐于门前，守望这片悠远却怅寥的土地。在沧海桑田须臾改的时间坐标轴里，老家愈发地苍老了。现代化的生活汲取着老家的活力，让新鲜血液从那里一直流向城市丰腴的外壳。
可当我真正踏入这片土地，熟悉的涓流轻缓缓地从心底生发。草木窸窣着轻晃脑袋，掩映许多已盖了新房的门户。我倏尔发觉这片土地并未老去，它在时代的洪流里被一遍遍席卷着，慢慢地焕发出新生。而我们很认真地怀念着老家，不仅仅是因为这片意义非凡的土地，更因着这里的故事与这里的故人。在外漂泊的游子心里是有根的，无论转徙于漫漫长途亦或颠沛在远方，肩上是有重量的。老家永远在那，沉甸甸地被压在心底深处。当回首来路，村口的老人谈笑着，炊烟四散在游云里，草木的味道牵连着故人情，将浮动的灵魂纳入老家深广的怀抱。
在那些悠长而诗意的时刻，我总能听见老家在心上诚恳而深重地谱曲。
所谓老家，不过是当我们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念起它的时候，心里便会重重地塌陷一块。土地仍在，故事仍在，庄稼的根还在粲阳下蛰伏待出。我想老家从未被遗失，也许只是、轻轻淡淡地被妥善安放在记忆的箱箧里，然后在心灵无处可逃的时候，告诉我老家还在，故人还在。
蹲下身，指尖轻捻泥土。土地的纹理一直烫到心间，挽起我遗落于梦里的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