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唇说
小雨时分，我们进了大山。
第一次见到大山，山体不说荒芜，却常年覆灰，笨拙极致，树也稀疏，草也高。十年山风，大爷的背只是驼了又驼，而他亲手种下的这一山树木，风一程起，满山绿意翻涌，如青色的海。
我大爷今年八十有余，空口无一牙。小老头背弓如峰，眼神清澈，与这大山，一守便是一辈子。他这人倔的很，到了这把岁数，也还是个光棍。他倒老说，后山那山树，全是他的孩子。他好像一生都在行走，行走在大山中，其下人来人往。而后一山生机绿意，世人只觉惊奇。
跟着大爷进山，雨小，怕湿泥，所以走大路。灰砖头也有水迹子，绿树倒着长向土地的深处去。水面掉着叶，是我强说愁了，也许风漏了蓝，哪里都收容着小片的海。左顾右盼，落下太远，于是站在山底喊他，“大爷——”他在山腰停下，风大起了，满山的绿浓得有了声音，耳畔呼呼啦啦，全是海浪的涛声。
雨洗着山体，也洗着我的眼睛。大爷像是停在云上招呼，我看见了他挥动的手。
他这八十多岁的老骨头啊，双手十指，没有一根指头，是有指甲的。童年时期，我常心痛地握住他的手，而每一次，他都笑笑说不疼。少年时期，我的指甲曾劈了叉。那么一小块子硬生生断开，十指连心，又怎会不疼。大爷为了他的山，自我有记忆起，亦或更早之前，每天背着树苗锄头，像孤帆入海，独一人上山。他说娃还小，山上有蛇有狼娃，又说上山不好走，路还没有修通，以此并不曾带过我。
外人看山，一半在树，一半在光。雨天进山，山体几近透明，绿色铺天盖地。这么多年了，大爷仿佛活成了一棵树，蓄势而上，根越扎越深。中国有句古话，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山，那树，大爷一棵棵种青苗，自是要把生命深深摁进土地。纵使双手布满伤痕，青山默默不语。
直到来了山顶，我想我才真正意义上望见这片土地。山是凝固的绿，树是流动的海。远处混沌一片，似从前那些吃痛的日子，而我的大爷，挣出时间长河浩浩荡荡的孤独兆头，硬是生生把时光垫厚了几分。
我大爷他这辈人，从山的深处走来，又要走到山的深处去。我定定凝视眼前的树群，它们无一不抓紧山体，滚动绿色的光阴。可惜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此番人间山一程，其中存着的是一个老汉多少细腻的心思。那天大爷说了很久，我记得清楚，这个没怎么念过书的老顽童，最后居然像诗人一样，说：“给娃种树，娃也就看得着海了。海，绿色的海。”
下山的路上，灵魂同步伐一样摇晃。他在心中种下一片蓝，而后也会有我伴他一同，咽下飘摇的人生，驶向那片海。
也是，与自然相依为命的农人们，时间久了，都是最天生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