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花开
幸好,长木框里的几张老照片,几经辗转,都还在。
喜欢老照片,倒也不是执拗地非要和今天的光鲜作对,只是喜欢它暗格下独一无二的厚重,喜欢它受潮后点点薄黄的斑驳,喜欢它藏在生活里最真实的温度。
摄影只是手段,生活才是艺术,艺术不仅仅是艺术家的特权,更属于每一个努力生活的普通人,摄影也是一样,也许你曾窥探过他们的生活。
六寸相底,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正正好好紧挨着挤在一起,镶在那三十六厘米的长木框里,模糊着熟悉的人和那段不熟悉的时光;方寸里,阴暗间,清晰的记录着一代人,又带走一代人的温暖和凉薄。
黑白照片,一如老唱片,老城垣,石榴树下的花开,一瞬间,定格,浅痕交错,缓缓地诉说着旧日的时光。
我看那木框,就这么摆着,在爷爷亲手打造的梨花木柜上,那些时,小小的我身高刚及柜沿,踩着小板凳翘着脚,努力昂头,一双小手紧紧扒住柜边,就这么看着,爷爷奶奶并不宽裕,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清贫,院子里一棵小石榴树,那是奶奶的嫁妆。我看爷爷奶奶的结婚照,就这么一张,两个头,在石榴树苗旁站得笔直,表情板正又稚嫩,仿佛能够瞧见那段拉个手都要脸红的岁月,爬个山就算约会的朴拙,没有情话的男孩,不会打扮的女生和他们稍纵即逝的激情,相片熔铸了这一刻的芳华,晕黄了的光圈铺平着他们的华年,他们也曾年轻过。
我不是一个善于捕捉爱的人,却分明又真切地从那张黑白木讷的脸上瞥到了爱的影子,如掠惊鸿。像诗里写的“从前的日子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像素逐渐清晰,石榴长势正好。
初秋的云,一片比一片白净比一片轻。裁下来,宜绘唐寅的扇面,题杜牧的七绝。目任它飞去,且任它羽化飞去。
有人说,摄影只是空白的木然,静态、死板、毫无生机。可我看那后来的全家福,满满的都是欢喜,一年仅有一次的奢侈仪式,人们翻箱倒箧,找出最鲜亮的衣服,奶奶也一刻不停,熬夜赶工着全家人的花夹袄,仿佛忘记了要拍的不过是一张照片,这是属于普通人浪漫。
中间朗然的少年,那是父辈的童年,我不曾走进的岁月。奶奶脸上看不见色彩,却满是温柔,爷爷还是老样子,板着脸木讷的站着,但身后一只微曲的臂弯,却暴露了内心最真实的温情,艺术此刻得到了升华,源于生活,华于爱。照片里梨花树早已参天,一年又一年,照片里的人来了又来,檐边的鸟儿歇了又歇;
摄影记录着生活,阐释着艺术,而昔日那些平平无奇的事物,终归在光圈的晕染下重获新生。
天空不留下鸟的痕迹,但它飞过。我在等,等花开。
黄昏下的小山村总是荏苒着一股特有的烟火气儿,夹着干柴燃烧时霹雳的响声,梨树摇曳在荧荧的清风里,满树的花,满树的叶,照片里执拗的小娃娃,让奶奶辫上了两个朝天小辫儿,嘴里咂摸着邻家姐姐为结婚而炸的爪爪。小山村天边的光还没完全亮起,大家便开始忙活了,摄影师摆弄着他的三脚架,就这么一支,便吸引了全村人的目光。
迎着满相片的笑脸,时光仿佛倒流,定格、重启……“一二三!茄子!”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满屏的鲜花,祝福声迎了满院,在那个籍籍无名的小山村里,生活像张白纸,没有网也没有隔膜,大家户户都相识,大家户户都交欢,笑声永远是开怀,梨花树在那片黄土地里扎了根,快门按下,花朵绽开,此刻,生活就是艺术,摄影就是花开。
恰逢冬寒回春暖,梨花树的花骨朵呼之欲出,偶尔有几只飞鸟飞过,稀稀拉拉的叫着,严冬已过,春天还会远吗?我在等,等花开。
打上时间的烙印,摄影镌刻着生活,奶奶是极爱拍照的人,嘴里念叨着麻烦,脸上却盈着笑,爸爸心血来潮的艺术照,没成想成了最后一张,光圈逐渐晕染,模糊着生与死得界限,彩色滤镜被调成黑白,俯视着每一个来哀悼的人,奶奶变得小气了,连梦里都不愿来看我一回,轻生呼唤,响应我的只有那被风带来的梨花瓣,和那寥寥无几的照片墙。树在,影在,而人早已不在。
恍惚着回到梨花木柜前,不必踮脚,手早已触及相片,蹑手抬起那木框盛满的光年,目光却落在夹在缝隙中干枯的花杆,花一直在开,岁岁年年。爱,也从未走远。死亡与爱原来并不冲突,像寻梦环游记里所陈述的“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手中的木框愈发沉淀,我竟死亡的背面读到了生的意义,人生恍然被这小纸片说破了——岁月免不了离别,也挡不住新生。人们唯有纪念,才能留下活过的痕迹,而正因有了纪念,人们才有了惦念,爱终会使逝去的生命生出新的血肉,它终会融进影像,化在如空气般无形,却有时又凝聚成某种气候的人间。
我在等,等花开,等三脚架下快门按下的瞬间,转动波轮调整光圈,透过取景器望向从前,爱给予了摄影新的意义,爱给予了生活新鲜的可能,也是爱给予了艺术绽放的机会。它可以是艺术家“绿杨烟外晓寒轻”美好的追求,可以是摄影师对“海生新石三山下”作品的倾注,也可以是普通人对“良辰美景奈何天”生活的热爱……
镜头前绽放的花开,一寸两寸,寸寸生机,花开渐花落,重看花复开。